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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献帝的时候,天下不太平,到处都在打仗,当兵的也不想打仗,他们就是想混口饭吃。可当太守当刺史的人要打,太守们派一队人拿刀顶在当兵的腰上,让他们往前冲,告诉他们打赢了才有饭吃,你要是赢得多了,我可以让你拿刀顶在别人腰上。
当兵的嗷嗷叫着往前冲,他们从没饭吃的地方,冲到有饭吃的地方。
然后有饭吃的地方也变得没饭吃。
天底下也有罕见的太平地界,太平地界的城门紧紧闭着,大家的屋门也紧紧闭着,人们在风撞击屋门的声音里听见箭矢,大树,还有干硬的大粪。
这都是民间传说里攻城打仗的东西。
所以按常理说,人不出门,四野的杂草该是窜了天的疯长,可徐州的草不这么长,徐州的草别说窜了天的疯长,它稀稀落落的,连矮草小草也不剩几根。
掀开马车的车帘,极目四望,诸葛家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谋杀杂草的凶手。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脑子不聪明,而是他们习惯看看天,看看云,看看山水之间吹过的风。他们这次一眼就看到了如日中天的南风,还有沸腾着的黄色阳光,于是他们认为这就是疑犯,疑犯的帮凶则是扬起的黄尘——为数不多的绿色很容易被黄色掩盖掉。但很快诸葛家的人就意识到杂草并不会因此死去,杂草只会在瑟瑟发抖的恐惧里把头努力往下低。
这时他们终于看到人。
确切来说,他们只看到黄尘里有人的形状,这个形状把野草拔起来,连根塞进嘴里。
诸葛家的人发出深沉的叹息,他们说:“天杀的曹贼。”
这句话一说完,这位诸葛家的族老就轻松下来,仿佛他骂了曹贼就成了道德高尚的人,他从此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狗肉、果脯和羊毛毯。
可惜马车跑在黄土路上像一艘船,他上下颠簸,没有肉,没有果子,饿了只能吃白面饼,他这次的声音尤为愤怒,他又骂道:“天杀的曹贼。”
这位诸葛家的族老没有在历史中留下姓名,显然道德之高尚跟青史留名没有半点关系,而他口中天杀的曹贼则成为了赫赫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诗人,杀人魔,以及好色鬼。
对于曹操的这些名头,年纪小一点的孩子时常搞不清楚,他们记不住这么长的名头,更分不清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六个人。
前些年诸葛亮学诗的时候,人们说曹操是个诗人,因为他是很好的诗人,所以他也是大汉忠臣。他写了一首《蒿里行》,成为孩子们的噩梦,孩子们怎么都背不过,每次他们手心或者后背捱竹板时,他们也会在心里想:天杀的曹贼。
但诸葛亮不一样,他听了三遍就背过了,在弟弟诸葛均还在挨板子的时候,他已经把什么是蒿里弄清楚了。蒿里就是泰山边的小山,跟梁甫山挨着。因为泰山是鬼都,所有亡魂无论多远,死后都要走到泰山来,所以没钱的人们常常唱《蒿里》《梁甫》来为死去的鬼魂指路。
至于有钱的人们,要唱含蓄一点的挽歌,像诸葛亮,他八岁时只听到《薤露》。
薤露这首歌,唱的是草上的朝露太容易流逝了,只是今天的朝露消失了,明天还会再有,可死去的人们,何时才能归来呢?
当时诸葛亮就想:死去的人是不会归来的,明天的朝露也不是今天的朝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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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听到自己的泪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会儿诸葛亮看着父亲的灵柩,一时想起自己跟父亲共同栽竹子的画面,一时想起父亲坐在石凳上摸着自己脑袋,满面笑容的画面。他想幸好我们住在琅琊,离泰山不远,父亲没有死在岭南或者幽州,不用太辛苦。
然后诸葛亮又想,家里人不给父亲唱《蒿里》《梁甫》,父亲找不到路怎么办?
空无一人的灵堂里,四面的烛火暗沉沉的,高空上的星星都睡了,只有阵阵凉风透进来,八岁的诸葛亮在凉风和烛火里轻轻唱起《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没人教过他,所以他的音调乱七八糟,他父亲在这种乱七八糟的音调里长眠,躺在棺椁里的面容平静而安详。
当诸葛亮再次听到许多人唱《蒿里》的时候,他长到了十三岁。
这是因为曹操,曹操来打徐州,杀了很多很多人,尸体叠在河里,河水全变红了,最后泗水被尸体堵住,他才在春天撤走。
那时有人逃到琅琊来,他们逃过来之后有人发现自己忘了带上孩子,有人发现自己的脚底扎进很多木刺,脓水从里面流出来,他浑身发烫,他们嚎啕大哭。
《蒿里》的歌声在琅琊四野飘荡,诸葛家把大门紧紧闭上,好像他们不开门,他们就能永远生活在竹林,花园,和诗书礼仪构建的围墙里。当然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做到了,即便他们离开琅琊,离开徐州,他们的一生仍旧在竹林,花园,和诗书礼仪构建的围墙里度过。
不过曹操重新到来的消息,他们还是比普通人更早得知了。
由于曹操的父亲在离开琅琊时被徐州人杀死了,在春天离开的曹操喊着为父报仇,又在夏天杀来。徐州的人们都在骂:“曹操这样的人还有爹?他是粪坑里生出来的,他的爹就是屎壳郎,屎壳郎滚了一千斤粪球,才滚出这么一个曹操。”
有人纠正他说:“不是一千斤粪球,至少是一万斤。”
可无论人们怎么议论,我们都得承认,曹操也是有父亲的。并且曹操和他父亲也跟最寻常的父子一样,父亲天然看不起自己的儿子,认为儿子是一种只会惹事,叛逆,什么都做不好的白眼狼。
所以即便曹操起兵讨伐董卓,他的身姿很像一个英雄了,他的父亲仍旧骂骂咧咧,说这种事袁本初能干,你撒泡尿照照,你是这块料吗?你是猪鼻子插大葱,装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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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亲带着小儿子,跑到琅琊避祸了。
当曹操在徐州大开杀戒,杀了几十万人,住在琅琊的曹嵩反而大声鼓掌叫好,他到处对人说:“我儿子有出息了,我要去过好日子了。”
他死在儿子的出息里。
对于这次曹操是否会大开杀戒,诸葛家的族老们在开会的过程中出现分歧。
有人认为曹操是读书人,还是诗人,他杀了第一次之后,回去一定痛定思痛,他会把自己所塑造的惨状深切地批判一番,绝不会犯第二次。
还有人认为曹操得了病,听说曹操经常头痛,他可能是有癔症,鬼上身。平时读书写诗的曹操是人,杀人如麻的曹操是鬼,没人知道这次来的是人是鬼。
族老们开了一天会,乱糟糟的声音从祠堂响到外面,几乎要盖住四野连绵不绝的歌声。
这时诸葛亮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他没有别的事做,太阳浮在沸腾的天空中,院外的杜鹃在布谷布谷地叫,他长久地凝视自己所处的院落。他看到竹林的阴影被时间拉长,一点点延伸到石桌石凳前,接着黯淡,消失,直到它再次出现在一地霜白的月色里。
诸葛亮想:我无法再一次见到你们了。
即便他认为自己还可以回到琅琊,可这里的院落会更换主人,会遭受战火,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会像叶子上的朝露,消失就是消失了。
当诸葛亮完成对故乡的告别时,他的叔父诸葛玄来了,诸葛玄说:“我们要离开琅琊了。”
族老的会议没有带来统一的决定,开会的意义除了打发时间,往往只是让观点相近的人找到彼此,从而使他们产生斗争的欲望,或逃脱群体的力量。
而诸葛玄在打发时间离忽然惊醒,原来会议到了最后阶段,须他表决去留,他完全不记得这大半天里听过些什么,只有鬼上身,食人魔之类的词划过脑海。于是他干脆把记忆向前跳了几日,那时他收到袁术的信,请他去豫章当太守,他担忧袁术的名声会拖累自己。这时他忽然想起这件事,他立刻明白过来,他更焦虑曹操的屠刀会波及自己。
来到侄子门前的诸葛玄发现诸葛亮收拾好了行李。
诸葛玄脱口道:“你也听说曹操得了癔症?”
虽然十三岁的诸葛亮早已习惯大人又聋又哑又瞎,但还是常常对他们道听途说的荒诞言语感到茫然。他告诉诸葛玄,曹操有没有癔症都会来,几十万青州兵本来不是兵,他们是青州的百姓,这些百姓被饥饿用刀顶在腰上,于是变成了兵。曹操的刀看起来比饥饿更可怕,所以他能驱使青州兵打仗,可他这两年一直在打仗,兖州没饭吃,饥饿这把刀会推着青州兵再次杀向曹操。曹操要找饭吃,他只能找徐州,他没时间慢慢打,慢慢收粮食,他要把人全部杀掉,用最快的法子抢最多的东西。
诸葛玄听了会儿,越听越觉得明白,为什么自己想不明白?他跳进脑子里翻找答案,找到很多黑色的恐惧和红色的焦虑,又见到很多绿色的懒惰和黄色的安逸,这些色块塞满了他的脑袋,见不到一点儿白光。
月色跟最后一场槐花雨一起落在诸葛亮肩头,诸葛玄搭眼瞧见,觉着自己像是在诸葛亮脑袋里。
诸葛亮想的东西是多,他不仅想曹操为什么会到处乱杀,他还想过自己在离开琅琊的路上会见到什么。四面挽歌之中,早有百姓在春天离开,春天是个好时节,草长莺飞,路上有新鲜的树皮跟乱爬的小虫,逃亡的百姓不会担忧自己饿死。
但总会有人死,几十万人逃亡,什么草都不够吃,到了夏天烈日浇灌,也总有人承受不住。史书上写了,死相枕藉,诸葛亮太知道了。
所以诸葛亮本来打定主意,上了车就看书,不能左右乱瞧,反正瞧了也没用。像他这种格外聪慧的十三岁少年,往往看不起廉价的同情,深沉的悲伤,诸葛亮的身子在马车上摇晃,他的目光却一直在竹简上。他想:等我胸中韬略有成,自然能救天下苍生。
这时他的眉毛微微扬起,透出点骄傲的神色。
直到诸葛亮被车外的歌声唤醒,他听到了音调跟《蒿里》很像的另一首歌,他掀开车帘,仔细听了一阵,才问车夫道:“这是什么歌?”
车夫说:“这是《梁甫》。”
其实从西边逃难过来的人也唱过《梁甫》,因为诸葛亮只熟悉《蒿里》,所以四野茫茫的歌声盖过来,他只能听到《蒿里》。
这会儿他在路上,路上没那么多死人,流民发出的声音都不如杜鹃鸟大,所以《梁甫》一响,立刻把他的目光从书简上拔出来。
诸葛亮看向路边,他一看就停不下来,他没有看到风,也没有看到太阳,他先是看到一只枯树皮般的手抓起地上的杂草,连根塞进嘴里。接着他又见到两片布满血痕的嘴唇每次咀嚼都会残忍地碰撞到一起,使这个流民浑浊的眼珠出现微小的晃动,这个人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的脸变成了干涸的大地,满脸的皱纹像是大地上一道道车辙。
诸葛家的马车仿佛从他们脸上开过去了。
这一幕书里没写,诸葛亮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才明白,从想象中得来的场景,都会经过修辞和润色,书中的形容和道德也并非那么准确。
诸葛亮的视线被逮捕了,它从书简中被抓到漫长的流民队伍里。
流民三五成群,几家人凑成一堆,所有人都像风中草木,低着头,弯着腰,背着衣服或者陶灶,麻绳把他们的肩膀勒得发红,发黑。他们沉默地向南走。
这期间只有孩子还能发出声音,他们对大路另一侧的车队很感兴趣,他们在路上跳,亮闪闪的眼睛比划车上的图案。只是孩子们走着走着也累了,他们累了也不能停,他们又累又饿,还不敢哭。再走一阵,他们饿过劲儿了,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话,玩草,玩小石头,不过这次的玩耍像是回光返照,没有填饱肚子的小孩很快发现自己玩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当孩子们陷入沉默时,《梁甫》的歌声越发显著。
诸葛亮离唱歌的一家人近了,他想起从前听过一个词,叫杜鹃啼血,说的是望帝死后变成了杜鹃,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总之他非常悲伤,他从早叫到晚,把血都叫出来。现在诸葛亮感觉望帝还是不饿,人饿了是没办法叫这么响的,别说啼血,啼泪都小心翼翼的。
那家唱《梁甫》的人正在给三个孩子下葬,三个孩子的外衣都被扒了,他们被裹在一个草席里,身上只能盖上薄薄的一层土。当娘的跪在地上,是她歪着头在唱歌,边上当爹的说:“你们要是冷了,就托梦找爹,爹也没办法,妹妹还要活,出了徐州就出了夏,没点衣服她也要死了。”
当爹的声音抖了抖,他那有气无力的悲伤变得断断续续,他说:“是当爹的没用啊。”
这种事在逃难途中多的是,不止诸葛亮能看到,所有人都能看到,所以人们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诸葛家的许多人顺着歌声望过去,第一眼就能看到这个父亲埋葬孩子时穿的衣服不对,他不该穿褐色的衣服,他该穿白色的,他为孩子下葬时的胳膊,神情,哪哪都不符合礼的要求,诸葛家的很多读书人看上一眼,都想立刻去把这个父亲掰成对的姿势。
诸葛家的那位族老又发话了,他痛心疾首道:“不能跪在孩子坟前啊,天底下没有母跪子的道理,死了也没有,你这让孩子在下边怎么过啊。”
那位族老想了想,百姓从来是不知礼的,他们因为懂礼,所以一眼就能看到百姓身上不合礼的地方,可这不是百姓的问题。于是他第三次骂道:“天杀的曹贼!”
除了诸葛家的人,还有很多流民也看到了埋葬三个儿子的父母,这些流民就看不见礼,看不见父母的姿态了。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草席和三个孩子的里衣,这些眼睛赤裸裸地宣布他们的欲望,他们将在这对父母走远之后,刨开薄土,拿走草席,三个孩子在土里赤身裸体,一如他们来到世上的样子。
滚烫的太阳像是融化的糖,它自身的扭曲使人们的视线全被扭曲了,人们只能看到自己注意到的地方,南风一阵一阵吹过来,《梁甫》显得更加悲切。
这时诸葛亮看到一直歪着头唱歌的母亲落下两行泪,立在边上的父亲像死去多时的树,这棵树在风中一动不动,可诸葛亮感觉他摇摇欲坠。
“别看了,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回去读书吧。”诸葛玄的劝慰从另一辆车中传来。
诸葛亮的脑子又开始转动,他的想法又一下冒出很多,他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叔父这句话的出处。这是孟子说的,孟子解释君子远庖厨的时候,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可现在死去的不是禽兽,是人,诸葛亮不知道眼前的草民是不是跟禽兽没有区别,他又想到其实叔父根本没有见其死,叔父放眼看去时,并不会看到死掉的孩子,悲伤到有些麻木的爹娘,他只会看到朦胧的影子,这团影子叫做“曹操之罪”。
他们知道那里有人死了,那里有人在哭,但他们没有见到。
所以在很多年后,曹操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来表明当初的不得已,又或者证明自己可以用更大的功德来消弭曾经的罪过,大家也就原谅他了,并愿意帮他成就伟业。
大家重新笑着,欢呼着,他们在曹操死后说伟大的魏武皇帝安定四方。
这个道理十三岁的诸葛亮也明白,他甚至很赞同这样的道理,他认为在平定天下,消弭战乱的过程中,用非正常的手段,死掉一些本不该死的人,也是值得的。
但那天诸葛亮一直在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那只掀着车帘的胳膊酸了,他那双眼睛干涩发红了,他吃饭的时候在看,上厕所的时候还看,他看到这些流民高矮不一,老幼尽全,白色的灰色的黄色的头发在他眼前飘,一张张干枯而没有生机的脸也在他面前飘,仿佛这些人是从一种死亡奔向另一种死亡。诸葛亮看到他们像蚂蚁一样跋涉,看到他们在日落里吃糗饭,看到他们在月光里像一根根树枝一样横在地上,生硬地闭上眼。
诸葛亮也闭上眼,他一闭上眼,就发现自己会唱《梁甫》了。
流水急,草木稀。
梁甫西,谁家地。
魂兮一去万万里,鬼伯相逼寒无衣。
寒无衣,寒无衣。
草木春来犹可长,人死何时复相依。
后来他在南阳耕种时,把《梁甫》改成了《梁甫吟》,他唱了很多首《梁甫吟》。当他从南阳的草庐里听到江水的声音,当他在水镜先生那里听到天下的消息,当他放下书,胸中揣着韬略和经纶,然后见到那里笑呵呵生活的百姓,《梁甫》的歌声就会响起在他耳边。
其实《梁甫》和《梁甫吟》都已经失传了,但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他自己唱出的第一首《梁甫吟》,大概是这样的:
垄头流水急,野里荒烟稀。
出郭逢乡人,埋儿或埋妻。
生时无麦饭,葬于梁父西。
死后无棺椁,三子一草席。
人间长苦辛,鬼伯何相逼。
哭声久未已,日远风凄凄。
·2
诸葛亮从琅琊往南边跑的时候,见到过刘备带来的兵,这些兵面黄肌瘦,看着不太能打。他们也没干正事,跟诸葛亮在书上见过的兵全然不同,他们大汗淋漓,站在路上指挥交通,让李家的牛车别插队,回头又训张家的马,说大热天的堵着都难受,理解一下,别乱叫了。最后还把热晕过去的流民抬到树下,树干是光秃秃的,但树叶还不少。诸葛亮在马车里见到这伙人摇头擦汗,叹气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族里很多人知道刘备,他们说刘备就是那个带了几千人跑过来的傻子,诸葛亮不觉得刘备和这些兵是傻子,他看见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他有点想哭。
因为诸葛亮总觉着这些人会死。
很多年以后,诸葛亮当了丞相,史书上说他是蜀汉的丞相,但他自己认为自己是全天下的丞相。他的丞相府里有很多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有时对他投来复杂的目光,这些目光里的一部分跟他十三岁远眺刘备时仿佛。
只有诸葛亮不觉得自己会死,那时的诸葛亮的眼里有一泓春水流过,他看到人们悲伤的神色,他还笑起来,他带着人们一起笑起来,他说:“有我在,都会好的。”
跟大多数人想的不同,诸葛亮不仅在年轻的时候对未来充满希望,在他后半生里也始终没有失去过自信。虽然他失去了琅琊的院子,南阳的草庐,还有来草庐找了他三次的刘备,错综复杂的事情追在他的身后,沉甸甸的压力顶在他的面前,周遭的世界是一只三百七十九米的蜈蚣,六百二十一只手,八百四十五条腿来拉扯他,试图把他拉扯成大部分中年人可以想象的模样——变成囚笼里无家可归的狗。
但诸葛亮全然没有,他从十三岁到五十三岁,狗的形状从没在他的躯体上呈现,他还是昂藏八尺的模样,羽扇一挥,胡子飘飘,他从年轻的神仙变成年迈的神仙。这个神仙脑海中想的全是:我可以拯救万民。
所以认识诸葛亮的人,要么相信他是神仙,要么以为他是个偏执的精神病。当然还有人会认为诸葛亮既不是神仙也不是精神病,他只是假装精神病,由此骗很多不明真相的年轻人为他卖命。
这样的人如果活在蜀汉,他还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那他就会被刘禅砍死。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可以理解,大家默认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是做不到的,而做不到的事情就应该忘掉,如此一来你的生活就会从三百七十九米的蜈蚣,变成开满花草的死水深潭。
诸葛家的很多人就活在深潭里,无论外面的草木是盛开还是枯萎,是鲜艳的红色还是枯萎的黄色,即便是满山白雪皑皑,他们倒影在深潭里,深潭都会呈现得漂漂亮亮。
于是这些人无论走到哪,都很招人喜欢。
诸葛玄到了豫章,没待多久,朝廷又派了新的豫章太守来——因为袁术任命的太守朝廷并不承认。众所周知,袁术是诸侯里最人憎鬼厌的那一个,他有着大汉贵族的所有派头,他说话的声音像一种恩赐,他望向别人的眼光带着挑剔,他以皇帝的身份自居,但他这个皇帝打不过别的诸侯。
但诸葛玄是深潭一样的人,他跑到荆州,荆州牧刘表也很乐意为他安排士族该有的体面。
只可惜诸葛玄的身体不好,那时诸葛亮二十多了,他死了叔叔,娶了媳妇,天天除了种地就是跟媳妇黄月英研究怎么搞木工活。跟他一起读书的同学常来找他,他们说孔明,州牧又要用人了,你不去吗?
诸葛亮摆摆手,他笑呵呵说:“你们去吧,我地还没种完呢。”
其实诸葛亮是看不上刘表,他总说刘表年纪大了,人年纪大了就想安逸,他不想走出去,那迟早要死在别人手里。
黄月英说:“可刘表是有本事的,天底下没有什么地界比荆州更太平了。”
诸葛亮说:“从前的徐州也是这样。”
而且说到本事,诸葛亮淡淡的笑,他把自己的脑袋微微上扬道:“我找主公也不用管他有没有本事,我有本事就够了。”
黄月英说:“没本事的人,怎么敢用有本事的人呢?”
诸葛亮想了想,他说:“人跟人之间看到的东西是不同的,有的主公看你,不是看你的本事,而是看你的家世,看你的名声,还有的主公连名声也不看,只看你的忠心。即使碰上懂行的主公,他能看出你的本事,但你的本事在他眼里只有一只苍蝇那么大,他还要看你的毛病,你的毛病在他眼里有泰山那么大,你只有贪财好色,他才敢用你。这些主公用你不用你,全跟你的本事无关,所以最后杀你不杀你,也跟你的本事无关,像州牧最近喜欢蔡夫人,蔡夫人天天在他耳边说你的坏话,可能过些日子你就死在某桩事里了。”
黄月英伸手摸着诸葛亮的眉头,那里一马平川,可她知道其中藏着波浪般的起伏,宛如一声声叹息。黄月英道:“读书二十年,能甘心吗?”
诸葛亮笑道:“等着吧,总比闷头跑出去,荒荒唐唐死了好。”
要么说诸葛亮是个聪明人呢,他能想清楚这一点,就比很多有本事的人聪明。可他还不算完全聪明,他要是完全聪明,就该学会为他的鼻子,为他的嘴巴,为他的肌肤考虑。他只需要闭上眼睛,假装自己也是深潭,把他用来平定天下的本事变成说些漂亮话的本事,他就能够闻到芳香,吃到珍馐,穿上锦绣。
这样看来,诸葛亮是个半傻不傻的人。半傻不傻的人第二天种地时有了灵感,唱出他新作的《梁甫吟》: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氏。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他唱出来仍旧是葬歌那个曲调,大家能从他的歌声里听到黄扑扑的尘土,臭鸡蛋和生蛆臭肉的味道,每当诸葛亮唱起《梁甫吟》,南阳好像就变成了十几年前的徐州,几十万死人倒在巨大的草席里,他们没有衣服,凸出的眼球嵌在惨白的脸上,滚烫的太阳正在炙烤。
像刘表这样的贵人,一听到这样的曲调,一闻到歌里的味道,就对诸葛亮敬而远之。无论水镜先生怎么说诸葛亮是卧龙,刘表也不愿意来见他。
很难说这到底是他的悲哀,还是贵人们的悲哀。
刘备来荆州已经五六年了,他四十多岁,前半生除了当游侠,当混混,卖草鞋,装死人,打督邮,收留杀人犯之外,可以说一事无成。这种一事无成使刘备回首往昔的时候,会发现他的人生变成一条长长的虫子,白花花的虫子分了一节一节,他处在寄人篱下的荆州,隔着一模一样的失败,看到尾巴上的少年望着大树,说以后我坐的车,车盖也要像树叶这么华丽。
于是刘备也狗里狗气的。
这种典型的中年败犬,在经历轮番的打击过后,他们的脖子往往缩起来,他们脸上的笑容以虚伪的方式堆叠,努力向地位更高或者金钱更多的贵人摇尾巴。
这么看来,刘备又不像一条狗了,虽然他也努力融入刘表举办的宴席里,虽然他从前骑马征战的大腿也生了赘肉,可他还是不太乐意堆笑,他那股当游侠,当混混,收留杀人犯,鞭打督邮的脾气还是按捺不住。他听着姓许的士人在刘表的宴席上夸夸其谈,贬损他的朋友,于是彬彬有礼的环境中忽然爆发出老游侠头子的冷笑,刘备指着士人的鼻子把他骂了一通。
走出刘表府邸后,刘备怎么使劲也吐不出胸膛里的浊气,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寻思自己该是得了癔症,满脑子都是战火,死尸,楼桑村里的大树,还有他身上流淌的汉室宗亲的血。
这时刘备听到空中传来尸体的味道,他后来才知道那是诸葛亮在唱《梁甫吟》。
当刘备在一个冬天去往诸葛亮所在的草庐,他像是半狗不狗的动物,爪子一深一浅地跋涉在积雪里,从冬到春,然后他见到半傻不傻的诸葛亮。
这是诸葛亮第一次正式见到刘备,来源于往事里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能从刘备的皱纹里看到春水生出的波痕。他想说:你怎么才来啊,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怎么都会先寒暄几句。刘备在他诸葛亮的寒暄里一边陈述自己的前半生一边说自己在荆州的百般苦恼。他说自己没什么脑子,也不会什么兵法,但就是有很多事情别人看不见他能看见,别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闭不上那只眼。
他问诸葛亮,你是不是也见过姓许的那个家伙?他怎么就这么喜欢买房子,买田,他看不见地里的死人吗?你肯定能看见,我听到你唱的歌了,我怎么也要来见见你。还有刘荆州,他天天窝在襄阳办宴会,宴会就特么这么好看吗?我知道我有点激动,我从前不这样,我从前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在宴会上骂那个姓许的,也不会这么直接。
刘备说,我混了半辈子,一事无成,荆州七年,我脾气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我都不知道是曹阿瞒先打过来,还是刘荆州先把我赶走。
诸葛亮说,为什么呢?
刘备坐在草庐里,烟草味和诸葛亮身上佩戴了香囊的气味突突往刘备鼻子里钻,他的目光飘了飘,对着空中张牙舞爪的蜈蚣和白生生的虫子进入正题,他说:“因为那些事我还能看见,那些人我也没法弃之不顾。我不度德量力,欲申大义于天下,即便智术短浅,至于今日,为天下笑……”
刘备深吸口气,他自己也笑了笑,目光定定望着诸葛亮道:“百般苦恼,无非是志犹未已。”
“先生,计将安出?”
这段话落在诸葛亮耳中,弓弦响动,箭矢正中靶心,果子成熟,咚得一下落在手里,死寂的水池里跳出一尾鱼,接着荒芜的路上开满鲜花。
从前诸葛亮也想过,他在十三岁,或者更早以前就在书里发现了汪洋大海,他勤学苦思,捞出一池春水,想要引到干涸的大地上,叫天底下没饭吃的人都有饭吃。可他不会引水,他毕竟是个半傻不傻的聪明人,他没有非要把水引出去的冲动。水里得有条鱼,东游西晃,撞成丧家之犬,也想撞破大地,把水引出去。
这些年也有朋友劝过他,说没有鱼了,这世道哪还有鱼啊,你也别想着把水引出去,你把池子收拾收拾,妆点得好看些,当深潭那样的镜子用。贵人们看到什么,你就呈现什么,你的眼睛不是给自己用的,你的耳朵和嘴巴也不是给自己用的。
在朋友们还没有说完的时候,诸葛亮就笑着说:“我们来唱《梁甫吟》吧?”
诸葛亮一唱起《梁甫吟》,他十三岁时见到的画面就缭绕在他耳旁,使他没办法忘掉,可他又对现状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但好像没人愿意请他出山去扶了。
现在诸葛亮已经把从前的悲哀全都忘掉,他兴奋地从董卓说到曹操,从曹操说到江东,最后点明只要跨有荆益,外联江东,一旦天下有变,出手就能荡平曹贼,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他在屋里走了几步,衣带当风,他指着地图给刘备看,举手投足,行云流水。原本随随便便坐在那的刘备听到一半就正襟危坐起来,听到后面甚至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皮毛一点点向下褪,他重新变成了人。他志犹未已了大半生,那颗心一会儿凉一会儿热,血液在骨头里一会儿冲一会儿退,从没有人告诉他,你是真的有机会,那些遥不可及的志向,其实有光明的大道在前。
刘备蹭得站起来,他站起来的瞬间脑袋发晕,草庐外的天光照在他眼底,使他对面的诸葛亮模糊起来,他只看到一片黑漆漆的蓝色。
像黎明之下的汪洋大海。
当刘备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被诸葛亮扶住了胳膊,他立刻按在诸葛亮手上,他双眸里的火蜿蜒之上,爬进诸葛亮眼底,他说:“恳请先生出山,凡备所有,无不可托于先生!”
诸葛亮在刘备的目光中行走,他感受到手上传来刘备的温度——那跟他的目光截然不同,是一种微微发凉的触感——于是他耳边响起《梁甫》的悲歌,他在悲歌里想到刘备冲向曹操大军的场景,那时他穿着冰冷的盔甲,在烈日的暴晒下挥动令人遍体生寒的刀剑。刀剑盔甲上面是沸腾的夏天,里面则是滚烫的血,诸葛亮望着刘备的眼睛,完全可以想象他的血洒出来会比太阳更炙热。诸葛亮感到他的手离刘备的手很远,草庐中的烟草味道也很远,那种微凉的触感渐渐被想象中的灼热所取代,真实的声音与气味也被十三年前的悲歌与臭味取代。
当虚幻完全取代真实,渗透到诸葛亮心里,诸葛亮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跟刘备紧密相连。
他跪在地上——其实他没有完全跪下去,刘备用力抓着他的手以至于他没法完成对主公的礼节——他对刘备说:“亮,愿效犬马之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天他们两人用力搀扶,四目相对,热泪盈眶的画面被关羽和张飞见到了。关羽和张飞不理解为什么刘备会天天去找诸葛亮,天天有说不完的话。
刘备说,你们不懂,我遇孔明,如鱼得水也。
随着诸葛亮为刘备出谋划策,使他麾下的兵马变多,又安排刘琦出走,留下一条谋取荆州的后路,关羽跟张飞这才明白了刘备的意思。他们口中喊着军师,举止敬重起来。
不过诸葛亮认为,他们仍未完全理解刘备的意思。
因为他们看到的东西跟刘备并不一致,诸葛亮能看出张飞的眼里盛着很多书简和笔墨,他能看到士人身上的香囊,看到他们举手投足间的风流潇洒。当他麾下的士卒累的嗷嗷叫时,张飞就看不到了,张飞像是一个粗暴的父亲,用鞭子抽打他们,说我披着比你们还重的盔甲,我都能做到,你们凭什么做不到?
至于关羽,他则是一点士人的做派都没有,虽然他也喜欢读书,他读了很久的《春秋》,只读出来春秋无义战。诸葛亮问过关羽什么叫春秋无义战,关羽说打仗都是士人的事儿,百姓忙着种粮食,运粮食,跑到前线填壕沟,跑得慢了就会被人杀掉,但军功一点都没有他们的份儿,这就是不讲义气,所以春秋无义战。
关羽对他们说,咱们打仗要讲义气,对待士人,对待大将,不必礼敬他们,对自家兄弟好,不让他们白白送死,有功就赏,才是义战。
这个道理跟诸葛亮和刘备所熟知的道理不同,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道理。
关羽眼里盛着的是血与义,他看待每个人都能看到这个人身上有没有义的影子,如果没有义的影子,那这个人形只是类人的动物,而这个世道里类人的动物太多,所以关羽总是把头颅高高扬起,看谁都像插标卖首的动物。
刘备常常编着草帽对诸葛亮感慨,又有流民死了,他死的时候家里人还不知道,过了一晚上,身子都硬了,他家孩子见到他,使劲把他翻过来,见到他青青红红的尸斑,孩子还兴奋大叫,他以为人睡着了身体就会变色。
诸葛亮沉默片刻,心里对那个孩子也生出不详的预感,他说:“主公,只有成大业,匡汉室,才能结束这一切。”
他们的眼里盛着人们死去的尸体,这些尸体催着他们向前走去。
只是诸葛亮发现刘备比自己走得慢很多,他的几个明明可以使刘备摆脱困境的建议,并没有被刘备采纳。这跟诸葛亮出山前想象到的场景一模一样,史书上总有很多谋士出了上中下三策,可他们的主公偏偏不用上策,有时候连中策都不用。
·3
事情是这样的,刘表死后曹操大军南下,刘琮完全没跟刘备商量,刘琮这辈子最糟糕的决定就是投降曹操,这使他的名声在史书上一落千丈。可话又说话来,刘琮倒觉得自己这辈子最聪明的决定就是投降曹操,而且他必将得意于自己先斩后奏,没有跟刘备商量。
这件事刚刚发生的时候,刘琮还是有些恐惧的,恐惧源自于对刘备的愧疚。但随着他在北方的生活越过越好,他爵封列侯,珍宝美人从来不缺,他暗地里的得意就完全盖过了愧疚,他甚至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愧疚的。即便刘备帮自己老爹打过曹操,扛在前线,即便自己投降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刘备会被长驱直入的曹操击溃,但荆州毕竟是自己的,跟刘备没关系。
刘琮想,刘备也可以投降啊,谁让你不投降呢?
这念头一生出来,刘琮就赶紧把它扔掉了——幸好刘备没有投降,刘备如果也投降了,天天盯着自己,多可怕啊。
那天刘琮派一个叫宋忠的人来通知刘备,刘备在愤怒之前首先感到的是荒唐,荆州甲兵十余万,一仗不打一箭不发就要投降了?刘备面无表情,缓缓拔出刀来,旧日老游侠头子的气场展开,压在宋忠的颈上,宋忠吓得屁滚尿流,只知求饶。
刘备沉声道:今断卿头,不足以解忿,亦耻大丈夫临别复杀卿辈!
刘备轻骑快马,祭奠完刘表,就问诸葛亮接下来该怎么走?
诸葛亮郑重说,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走,一是去襄阳劫走刘琮,凭汉家大义与主公在荆州的名望,退守江陵。二是轻骑快马,直奔江陵,凭江陵的军资招兵买马,亮自去江东连横。
刘备沉吟片刻,说刘荆州托孤于我,我不能背信弃义,去江陵!
当时诸葛亮就想拉住刘备的臂膀,但他只是站在刘备身旁,一边跟他走,一边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主公何以因小节而失大义?
刘备头也不回,他说:“什么是小节,什么是大义?我今日能不看刘表的情分,干脆绑了刘琮,明日是不是能干脆不看百姓的苦楚,拿他们当军粮?”
诸葛亮被这话砸得一愣一愣的,他隐约有点明白刘备的意思,可刘备要走的这条路未免也太难了些。其实很多事情是没有路的,它只有开始跟结束,无论中间你怎么走过去,也不会有裁判来对你进行惩处。所以好多人跳着走,飞着走,过了河就拆桥,别人快追上了就朝别人身上丢大粪,他们走得飞快。
刘备选了一条很宽阔的路走,按理说他应该走得最快,但宽阔的路上人很多,人一多,走得就慢了。从樊城到襄阳,多的是从徐州逃难而来的百姓士人。听闻曹军要来,屠徐州的惨像口口相传,数以万计的人出来盯着刘备,看着诸葛亮,他们说老乡,捎上俺吧。
刘备转望诸葛亮,他说:“我应该捎上他们吗?”
诸葛亮有些迷茫,他说这么多人一起渡江,一日能走十多里路,都算咱们军纪严明了。我们会被曹操追上,我们只有几千人,到时候这几千人保不住,主公也未必能脱身,更别说这些百姓了,他们走不到江夏的。
刘备说:“原来你没看见。”
诸葛亮心脏一颤一颤的,他下意识放眼望去,四野全是茫茫的人,夏末秋凉的风没那么黏腻,刚刚准备出逃的百姓脸上还没有麻木,他们在仓皇之中恐惧,在恋恋不舍里哭泣。诸葛亮见到他们的泪水,见到他们抖动的身躯,还有努力抱紧孩子时抿紧的嘴唇。
诸葛亮说:“我见到他们正在走向死亡,无论走向哪里,他们脚下的道路都会通向死亡。只有成王业,兴汉室,才能有生路。”
刘备说:“从前我跟你一样,你有本事,有韬略,我只有一个汉室宗亲的名头。可我想我既然是汉室宗亲,我总要活成大汉的模样,我要刚烈,义勇,九世之仇犹可报。但我生活在楼桑村,我的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我身边的人今天为了集上的几枚钱大声谩骂,第二日又会在太阳底下打招呼,问你吃了没。我搞不懂到底书里记载的,跟身边生活的,到底哪个才是大汉。后来我遇见云长,我明白了,大汉之所以刚烈,义勇,就是要让楼桑村里的人好好生活,谁不让他们好好生活,那九世之仇犹可报也。”
那边的关羽正在指挥士卒引导百姓,更远处的张飞对携民渡江这种行为完全不理解,他的眼里也没有这些百姓,他只是望着刘备,反正刘备一声令下,他怎么都乐意听。
而刘备看着逃难百姓怀里揣着陶罐,身后背着背篓,孩子就坐在背篓里,两个大大的包袱扛在身体两侧。刘备跟这样的人生活了二十多年,他见到这个人仓皇的面目,就会看到他紧蹙的眉头松开是什么样,他看到那个人涨红的脸,暴起的青筋,就会看到他过年时美美喝上一杯酒,笑着用胡子逗小孩玩,他见到还有人的东西掉了,把头埋在七八十双脚里去捡,他也会看到她成功捡起自己的生活,抬头对着阳光笑。
于是刘备回头对诸葛亮道:“我见到他们在拼命地活,孔明,你见其死,我见其生。我既见其生,不管有没有用,就不能放手不管,这件事我对你说过,你那时没明白。”
风一阵阵吹来,兵荒马乱的旷野上升起阵阵烟尘,二十七岁的诸葛亮还没有后来春水般的眼睛,他没办法赋予别人希望,他不太明白刘备口中的生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睛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或许比寻常年轻人多了一些智慧,少了一些被打压的风霜——总是明亮的,锐利的,这些锋芒被包裹在温润的气度之下,可它仍旧能一针见血地剖开未来的迷雾。它能在西风未起的时候看到树叶落下,它能在人们死前的挣扎里看到挣扎的痛楚与死亡的无可推拒。
这时诸葛亮听到刘备说,即便面对无可推拒的死亡,我也要帮他们一把。
诸葛亮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的心里始终盘旋着那些昏庸的主公,上策中策都没有听,偏偏要用他自己的昏庸脑壳想出来一个下策。
诸葛亮看着刘备,这个人不久前刚从逃难的百姓队伍里走出来,又走到士卒那边去,自己跟着他,身上被脚印和车辙溅上许多泥点,现在诸葛亮就在望着这些泥点。他从泥点看到刘备摆动有力的手臂,又从刘备的手臂看到他的嘴巴,刘备的嘴巴一开一合,接着诸葛亮听到:“不明白也没关系,孔明,你迟早会明白的。是我辜负你苦心筹谋,或成憾事,我对不住你。”
诸葛亮望向刘备的眼睛,那里仍旧是一片灼热,他发现自己的嗓子里好像被刘备烧着了,又塞了许多沙子,这使他的双眼也变得模糊。
诸葛亮对刘备说:“今日亮得逢圣主,又有何憾?”
很多年以后,刘备跟诸葛亮的日子过得好起来了,他们在成都建了大房子,修了修从前的宫殿,这使他们省了一笔钱但同样住得很气派。诸葛亮问起从前,他说主公,你携民渡江的时候,为什么不劝我离开?我才刚刚投奔你不久,你是这么好的人,你拒绝我的建议,走向更危险的小路,怎么不劝我走呢?
刘备当然也知道别的路,别的路上鸟语花香,他可以用更轻松的方式走到终点,他曾经长久的注视过那些道路,然后他在道路的黄土缝隙里见到被吃掉的尸体,光秃秃的白骨正摆出扭曲的姿势。
刘备说:“因为你无路可走。”
·4
诸葛亮跟刘备在南阳的草庐里遇见之后,他们的生活就完全不同了,除了从徐州到豫章再到南阳的那一年,诸葛亮平日里未曾远行,可他和刘备一起离开南阳之后,就一直在路上。
从荆州到江东,又从江东回荆州,最后与刘备一起住在成都。他把自己在地图上端详了很久的地方走了一大半,又跟法正一前一后,帮刘备打赢了汉中之战,刘备成为了汉中王,可除了开朝会的时候,还是跟他们松松垮垮得坐在一起,一边发愁府库没钱,一边在袖子里编草绳玩。总的来说,他们都觉得日子会变更好。
这时传来消息,糜芳投吴,吕蒙白衣渡江,关云长败走麦城,死了。
于是情形急转直下,张飞一想起从前关羽劝他对士卒好些就忍不住更加生气,他用鞭子抽打亲兵,把他们抽得皮开肉绽,他们连夜割掉了张飞的脑袋。
任何关于诸葛亮,关于蜀汉的故事,都在这个时间段被调快了进度,定军山阵斩夏侯渊,关云长水淹七军,人们在前方期待更辉煌的篇章出现,可辉煌的篇章并没有如约而至。
咚得一下,这个故事戛然而止。
那年三月,白帝城草长莺飞,永安宫里飞起一阵阵哭声,这些哭声使诸葛亮的视线模糊,他从满殿的官员身上见到即将被披上的白色麻衣。
于是哭声像飞雪一样淹没了他。
刘备躺在床上,半死不活,涿郡的桃园从他眼前飘过,南阳的草庐也从他记忆里崩塌,他在鬓发灰白的诸葛亮身上依稀见到他意气风发的模样。
刘备双目放空,说孔明啊孔明。
诸葛亮说,臣在。
刘备伸出手,他的力气不多,只能轻轻动一下手指。诸葛亮急忙上前,他再一次抓住刘备的手,他感受到刘备的手已经不再沉稳有力,手上的皮肤更是像死去多年的树皮,但他握着这只手,轻轻地,双手捧着,像握着一块寒玉。这时他听到刘备说,从今以后,我的志向就是你的志向,所以我的一切也是你的一切。君才十倍曹丕,阿斗能辅则辅,不能辅君可自取,你要替我……重建大汉。
这话才说了两句,诸葛亮就看不清东西了,他眼里的世界晃来晃去,那是他的眼泪在摇摇欲坠。他冲刘备用力点头,他想退回去叩首,他手中那段枯树皮却忽然有了力量,向后拉了拉他。
这话说完的时候,诸葛亮的泪水掉下来,他眼前的世界在这一瞬间清晰,他看到刘备眼里放出最后的光,他的嗅觉被鼻涕扼杀,他的听觉在刘备说完之后魂飞魄散,他感受着手中刘备的手一点点失去回光返照的力量,他只剩下一双眼睛被刘备的眼睛攫取。当刘备的眼睛完全闭上时,诸葛亮感到自己的眼睛无比酸痛,他知道,那是刘备的眼睛从此生长在他的眼眶里。
回成都之后,所有人都等着诸葛亮宣布这个故事的结局——它无论怎么看都到了要收尾的时候,朝廷国库空虚,政局不稳,令出多门,地方上叛乱不止,民变在即,人心惶惶。
诸葛亮坐在丞相府中,他说:“没关系,我会让大汉再次崛起。”
成都有很多年轻的年迈的官员,他们想不出怎么弄钱,他们看着城门里进进出出的百姓,想着他们的身上能够榨出钱来,只要让他们多流一些汗,他们的汗水就能生钱。这些百姓不是百姓,他们是流动的钱,他们的汗能够挣钱,他们的血也能够挣钱。士人们对诸葛亮说,没办法了,再苦一苦百姓吧,成都这边的百姓苦一苦,发兵平了叛乱,再讨论其他事不迟。
诸葛亮没有回答,他的眼睛也在看这些进进出出的百姓,他看着看着,忽然从丞相府里走出去,他走到打铁的铁匠身边,一起讨论有没有更好的炼铁法子,他又走到养蚕的百姓身边,问他能不能提高蜀锦的产量,最后他还走到盐工身边,四处打听产盐量何者更高。
于是蜀汉的产铁量提高了,成都的蜀锦销往天下,改良的火井煮盐法更让国库大赚一笔。
成都的贵人们大惊失色,他们想了很久,只能理解为无论什么蚂蚁一样的小人儿,在跟伟大的丞相诸葛先生谈论过之后,都会得到神灵的启发。
这些贵人在此之后,也常常用他们矜贵的眼神去打量街边的百姓,这些百姓撞见他们的眼神,脖子立刻就会缩起来,脸上浮起虚假的笑。贵人们皱起眉头,他们说:“这些日子,尔等过得如何?”
百姓说:“尔等过得很好,尔等就是粪水不够,雨也下得不好,地里的东西长不巴适。”
贵人们点点头,他们挥挥手赶快让百姓离开了,他们不懂诸葛亮是怎么跟百姓打交道的,自己好不容易想为他们想想办法,他们一开口不是粪水就是雨水,这些东西谁管得着呢?
后来他们听说诸葛亮派人去维护都江堰,并常设堰官一职,他们面面相觑,好像有点明白诸葛亮的想法了。
“无论什么事,到诸葛丞相手上,他都能解决,连跟老天爷抢饭吃,他也敢想办法抢下几口。”
这话传到诸葛亮耳中,诸葛亮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只是长了刘备的眼睛,他能看到百姓是怎么活的,他一下就从这些铁匠蚕农和盐工身上看到蓬勃的力量。
渐渐地,诸葛亮发现自己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随着他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也变得格外忙碌。
原本要收尾的故事在诸葛亮的眼睛里被再次拉升,他使国库不再空虚,又像看到每一个百姓那样看到家世与本事包裹下的每一个士人,于是断层的人才得到补充,他的视野里有无数扭曲的灵魂挂在半空,这些灵魂把丞相府高高悬起,变成无坚不摧的利剑,平息叛乱,抚慰人心。
诸葛亮开始北伐。
三国,或者说汉末,它常年发出冰冷的尖鸣,这个时代散发着血一样的气味,新的血堆叠旧的血,新的城墙修补旧的城墙,于是这个时代到处飘洒着灰尘,皮屑,还有人们死亡前的呐喊。当这些东西弥漫在空气中时,人们就谁也看不清彼此了,当人们谁也看不清彼此,那些年的世界也变得模糊而破碎。
这个模糊而破碎的世界因为诸葛亮的北伐变得清晰可见。
姜维刚刚投效诸葛亮时,还未曾察觉这种清晰,直到他追随诸葛亮打扫战场,他见到不同的颜色在堆叠,带着红色的汉军跟一身玄黑的魏军像是大地上的尸斑,姜维熟稔得扫过两眼,就能粗略算出彼此死亡的人数。接着他近前,分辨汉军是胸前的伤口多,还是背后的伤口多,答案是胸前的伤口多,而且是大多数汉军全是胸前的伤口多。姜维看到身旁有流泪的汉家将领,他也看到了姜维所看到的一切,所以他流泪对诸葛亮道:“丞相,都是好儿郎啊,死不旋踵啊。”
诸葛亮没有看到色块的堆叠,伤痕的数字,他清晰地看到赤裸裸的伤口,伤口周围从粉色变成紫色的血肉,鞭子一样的血痕刻在一动不动的人的身上,使他想到这些人从前会在受伤之后回到蜀地,带着伤痕炫耀,种地的时候遇到阴雨天则破口大骂,于是四野的腥臭味像八方父老的哭声充斥耳鼻。
但是诸葛亮没有流泪,他蹲下来仔细检查被破坏的甲胄,他翻捡过许多见甲胄之后,从尸体边上站起身,他此时还不到五十岁,可他吃得东西不太多,夜里睡得也不多,他起身太快就会眼前发黑。他在黑暗中对将领们说:“甲胄还要加厚半寸。”
这样的视野,诸葛亮也曾试图指给别人看,但无论是费祎蒋琬,还是姜维王平,他们都无法捕捉。他们越是无法捕捉,诸葛亮心中就越是升起一股难言的悲怆,当马谡失了街亭,诸葛亮站在前线看魏国百姓被迁入蜀中之时,他的泪终于落下来。
姜维还在一旁劝他,姜维说:“丞相此次北伐,三郡震动,关中响应,曹魏民心不附,即便有所不利,日后一样能打回来。”
这几年诸葛亮生了一头白发,他的白发在风中飘,他摇头道:“我不是为此流泪的,我知道我一定能打回来,二十年内我还是可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可这二十年间,要死多少人呢?蜀中的儿郎死在战场上,北方的百姓死在徭役下,江东的草民死在世族中,我是大汉丞相,一夫有死,皆亮之罪也。”
姜维在这番话里变成一块石头,他张着嘴不知如何作答。他从没在书里,故事里,听过这样的痛苦,就算是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也只会说士为知己者死,他们的眼里只有一个人,或者一个形状,无论那个形状叫忠,还是叫义,这些形状能够使他们说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话,这些是姜维所熟悉的故事。
可现在他无法回答诸葛亮,他从诸葛亮的眼睛里看到无数个光点,天下万民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又一个从拼命活着到挣扎死去的人。
这时诸葛亮回头看了一眼姜维,姜维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他感到自己被诸葛亮的眼睛融为一体。
之后的十五年里,许多人追随在诸葛亮身后,人们跟他走在祁山内外,见到满山的树叶落在他身上,接着诸葛亮走出祁山,走到战场上,他指挥人们摆成八卦的模样,用这种方式同时击败了司马懿与张郃,地上蔓延出的红色鲜花使曹魏再也不敢跟他在野外交战。又是一年春天,木轮在山间滚动的声音像是水流,叮咚叮咚响起在越来越清晰的世界里,蜀汉的儿郎在渭水河畔种满粮食,初生草香让诸葛亮想起琅琊的春天,或者南阳的草庐。
这是诸葛亮的最后一次北伐,故事总是以猝然结束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那天诸葛亮走出大帐,他眺望五丈原的全景,他的身边还有姜维兴致勃勃,说这次不会缺粮了,司马懿不能不打,他一打就会败给丞相。
诸葛亮没有说话,诸葛亮在天空中隐隐又看到了许多东西。
诸葛亮说:“伯约,我要死了。”
五丈原上的流星划过天边,清晰的天空因此重新破碎,姜维以为自己的听觉背叛了自己,他凝神望着诸葛亮,诸葛亮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我回去为你们交代几句。
那些关于政治或者军事的安排,发出在诸葛亮越发有气无力的喉咙里,这时他想到十三岁听到的《蒿里》。
诸葛亮听到许多人在哭,他想其实没必要哭,他在十三岁那年失去自己的家乡,同时失去自己的童年,但是他见到人们死前的挣扎,他在二十七岁那年失去南阳的草庐,失去他无忧无虑的少年,但是他随刘备的眼睛见到人们生的影子,等他到了四十八岁,失去街亭,失去第一次北伐获胜的希望,他在迁徙的百姓队伍里见到全天下的百姓。
他五十四岁了,他将彻底失去北伐的机会,同时失去他的生命。
这时他感到自己越升越高,他的视野在黑漆漆的天空里无边无际的膨胀,他见到这个时代将在他走后无可救药地奔向庸俗,所以他的目光要尽可能长久的留在旁边这些人身上。可他在低头的一刹那就发现他已经无法近距离地观察身边人了,他耳边传来天河的涛声,星光在搅弄着挂在半空的丞相府,他看到这座府邸跌下来,人们的魂灵在无人注视的情形下又变成草木。
这些草木一茬茬倒下,于是本来有资格注视他们的贵人也变成被注视的肥肉。人间彼此不睁眼,只有草木与肥肉来回交替,诸葛亮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前是令人绝望的黑暗,耳边是姜维他们的哭声。
诸葛亮想说,孩子们别哭,这个世界从来如此。
可他没有力气了,他只能用力睁着他的眼睛,在呼吸停止的时候,把他的目光投射在熄灭的蜡烛上。于是令人绝望的黑暗里,亮起一簇星星点点的烛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