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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印度心经 13

热度 6已有 5313 次阅读2012-11-15 09:05 |系统分类:转帖-照片| 摄影, 印度

 

日落后,沿着河岸边走边拍。大群人聚在码头等待看 Puja--一种祭河祈祷仪式。有人在谈经论道、慷慨激扬;有人在侧耳恭听、颔首微笑。一人走上前来和我握手,久不松开,然后另一只手顺着手臂摸将上来,说是要给我按摩。

他用的是左手--印度人的左手,叫我如何消受得起?

天色很快变得漆黑,收起相机,看见前方有火光,决定去看看。

河滩上,几十堆柴禾在燃烧,火光闪闪,辉映成片,河滩上空金光抖动,轻烟缭绕。火堆中,人影约动,间或有小牛犊低头嗅闻徜徉。

一个精瘦的矮个老者迎上来,用熟练的英语向我解说:

“这是Varanasi最大的火葬场,每天要火化三、四百具尸体,二十四小时不断。每具尸体要烧三、四个小时,进行到中间的时候,死者的长子要用木棍打碎火堆里头盖骨,让死者的灵魂升入天堂。女人不能到火葬场,来的都是家里的男人。”

我向四周张望,高处坐满了目光呆滞的男人们,阴沉的脸在火光里飘摇。

“火化后,骨灰被撒入恒河,但人身体的有些部分是烧不透的,男人是胸骨,因为男人生前劳作负重;女人是盆骨,因为有生前生育之苦,这些骨头就直接扔入恒河。”

小老头的英文用词精准,语调机械平滑,像是在背书。

“来,我带你看看湿婆神留下的圣火。”

踏着坑洼不平的土堆、砖石,老者带我来到高处的一个半开放式厅房,里面熊熊燃着大大的一堆柴火。

“这是三千五百年前湿婆神留下的火种,从未熄灭过,所有火化的木柴都是由这儿的火种点燃。这个火种由一个家庭世世代代保护了几千年,一个家庭!他们的任务就是让这火种繁衍传播。”

“哇,那他们岂不是最有权势的家庭?”我说。

老头未答,我看了看坐在火种周围的几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心中猛醒,这些其实是最卑微的贱民。

印度的种姓制度极其森严,其核心理念就是把人按照“洁净”和“不洁”分为阶层,高种姓不做不洁之事;在低种姓中,按照所做不洁之事的轻重进一步划分社会阶层,而不洁之最就是接触尸体,被视为永久性的、可传染的“不洁”,为贱中之贱。

说来讽刺,最不洁之人掌握着最圣洁的神火,最高贵之人要被最卑微之手送入天堂。

既然不惧生死,何惧不洁?既然魂归同处,为何萁豆相分?在社会发展到今日,种姓制度是对文明的最大嘲讽。

作为摄影师,终身受益的是学会了观看的艺术。透过着几块玻璃,我学会了如何观看表象背后的本质;察觉流动下面的不变。随着观看的时间愈长、走过的路愈多,于是乎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大千世界之美在于彼此不同,春花秋雨,各领风骚;而人间之美在于你我相同,无论把镜头对准何人,都可以找到社会面具后面一种熟悉的、高贵的、共性的东西--人性的尊严。

记得第一次看到尤金。史密斯的作品时,感觉像是听到了柴可夫斯基的《悲怆》--磅礴苍凉,谦卑隐忍、慈悲从容,尽显人性不可侵犯的尊严,不觉中,怆然泪下。达到化境的艺术品相通相似,在史密斯的镜头里,残疾者光洁如圣徒;卑微者高贵似国王,因为,他拍出了人性,那里自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凛不可犯,高贵悲怆。

对人的尊重、对同类的体恤,是文明的最基本标准。时至今日,如果一个国家、一种文化还在以制度化、系统化的方式弘扬对人的歧视、对人性的摧残,那么,天下之人口诛笔伐,尽可诛之。

“点上这圣火的灰烬,湿婆神会保佑你。”

小老头边说边用手指头蘸上地上的炭灰,点在我眉心。

我谢过,转过身偷偷擦去。这并非出于迷信,虽然额头上沾着火葬场的炭灰也有点怪异,主要是我对任何以“神”的名义强加的东西都非常反感,哪怕是出于好意。

老头继续喋喋不休不休地念叨着火葬习俗,有些内容已经重复。我回过身,向下面的河滩望去,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夜漆黑,恒河已不可见,河滩上片片火光跳跃在浓郁的墨色里,色泽艳丽如血,凄厉诡异;升腾晃动火苗上方火星飞舞,如同群群萤火虫上下翻飞;火堆周围是鸦雀无声的人群,悲伤从石雕般眼睛里缓缓流出,浓如夜色,重如远山。

最诡异的是卧在火堆前的一排牛,它们以一只体型硕大的牛为中心一字排开,所有的牛都纹丝不动,双目盯着近在咫尺的火苗,出神发呆。从背后看,中间头牛两只巨大的角指向黑色的天空,像是两只挑战苍穹的利剑。

牛群坚强的头颅和厚实的肩膀被跳动的金色火光剪成一排黑色的影子,墙一般把火堆和人群隔开,巍峨庄严,肃杀沉重。它们像是看护火堆的卫士,更像俯视凡尘的神祇,不带丝毫人间烟火,灵气凛然。

我不明白这些无人看管的牛为何不怕火,一起跑来卧在烧人的火堆前;更不懂它们为何深沉地凝视火舌,流露着人一般的凝重忧伤。难道,它们真是神的化身,在看守天堂的大门?也许,它们真是神的使者,来洗度亡者的灵魂?

夜沉沉、火飘飘,所有人的目光、所有牛的视线都集中在几十堆无声的火、蒸腾的烟,万籁俱静,一片肃杀。

这是一幅终生难忘的奇异画面:生者静若石雕,逝者舞步欢腾;夜幕是舞台,火舌是灯光,神牛是乐队,而我,是站在燃烧了三千五百年的圣火旁,跨了重洋来看生死火舞的异乡过客。

这是生命最热烈的谢幕之舞,是人生最亮丽的告别绝唱。

“。。。。。。人身体的有些部分是烧不透的,男人是胸骨,因为男人生前劳作负重;女人是盆骨,因为有生前生育之苦。。。。。。”

小老头单调机械的声音继续传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在重复相同的内容。他的眼神呆呆地映在火光里,像是个机器人,我开始感觉到有点怪异。

“我们是个非营利组织,专门收容临死的流浪者,穷人没钱买火化的木头,都在那里等死。”

老头说着,指了指旁边一栋三、四层高的楼房。

那楼房黑乎乎的无一丝灯火,窗户上玻璃全无,看起来像是张着黑色大口的怪物,毫无人气。

我的大脑开始放电影,眼前浮现出黑暗中的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身盖米色麻布的老妇人,一只胳膊伸在床外,骨瘦如柴。可是。。。。。。

任凭我向着黑洞洞的窗户凝视良久,仍然丝毫感觉不到人的气场,老妇人的印象倏然而逝,于是有点怀疑小老头话的真实性。

“捐点钱吧,穷人们没有火化自己的木头。”小老头说。

我掏出钱包,递给他几张纸币,转身准备离去。

“这些不够,最少要捐一公斤的木头钱。”

“够的。”

我冲他笑了笑,沿途的乞讨的见多了,也知道如何应付。说着,我向小老头合十,掉头就走。

“你不能这样走,他们会不高兴的!”小老头说着,用左手一把抓住我右胳膊肘。

霎那,一股阴寒之气从肘上传来,直达心脏,顿时间,我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心狂跳不止,一种本能里的声音从心头狂涌而出:

“危险!危险!快走!”

“不要碰我!”我冲小老头怒吼一声,甩脱了他的手。

把钱包里所有的零钱掏出来扔给他,转身夺路而逃。

几步跑下土堆,前方无路,看见左边有一巷子,慌不择路,一头钻进去,冲进巷子口时,犹见烧人的火光在土墙上跳跃。

在黑黑的巷子里疾走了很久,直到火光不见,依旧心狂跳不止,气喘如牛,惊魂未定。

这是一种纯生理性的反应,我在本能支配下逃离火葬场。奇怪的是,小老头第一次给我点炭灰的时候也接触过皮肤,当时并无异常,可是第二次抓我时,从他手上传来的是一种触电式的恐惧感和危险感,完全无法解释。

这死神逡巡徘徊之地,端的是有几分古怪。

类似的经历以前只有过一次,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午夜街头,当一个墨裔年轻人突然转身朝我逼近的时候,也是心中警铃大作,毛发倒立的感觉。

转过几个街角,心情渐平,这才开始前瞻后顾,暗叫一声不好,这是一大片只有三人宽的小巷,坑洼不平,既无路灯,两旁也无一丝灯光,黑乎乎的东西莫辩。

我迷路了。

借着星光懵懂地朝一个方向走,很是后悔没有把头灯带出来,猛然间,看到前面一个长发白袍的人影飘忽着横穿过黑漆漆的小巷,活像个女鬼幽灵,白袍子在星光下漂浮着像一团白雾。

我大喜,快步追上去,可是白色人影飞快地没入右边的胡同不见。

这种情景,若是放在另一个时空或另一个国度一定会被认为是鬼魂,可是在印度绝无大惊小怪之处。印度人穿长袍者甚众、长发苦行僧甚众、露宿街头者甚众,见多不怪,只恨少了一个问路之人。

不知走了几许,猛听见身后有叮当之声,回过头,看见一个上下晃动的光柱,原来是一辆车把上绑着手电的自行车,一个包头长袍男人骑着自行车而来,乍看之下,活脱脱地像是坐在飞毯上的阿拉丁。

向阿拉丁问路,他哼唧一声,扬长而去。

看着他淡色的长袍飞行着消失在前方,我心情大好,开始想象穿越回一千零一夜巧遇阿拉丁和茉莉花公主的情景:他定然灵气四射;她必然光艳照人,若是和他们同行,一定有很多精彩。想着想着,脚步也轻盈起来。

未几,看到远处有一群男人迎面而来,在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左转拐进一条巷子,借着他们手里的手电灯光,隐约看见中间有两个人颤巍巍地扛着一副放死人的担架。我长吁一口气,终于找到方向了,他们必定是去河边的火葬场,我正在朝西走,方向正确。

七转八转,终于转出了黑乎乎的迷宫,眼前突然间灯火辉煌,金光灿灿,原来是一片夜市的首饰摊。

印度人酷爱首饰,国家虽然不富裕,但黄金消耗量全球第一。印度妇女无论多穷,都是环佩叮当,珠光宝气,绝无素颜,算是风情万种的一个民族。

摊子上的首饰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夜市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这一切和不远处火葬场的阴冷孤寂、压抑神秘形成鲜明反差,让我半天缓不过魂儿来,像是刚刚步出散了场的一出人生悲剧。

阴阳两界,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按照自己的秩序流变着,泾渭分明,各行天道。

码头上,每晚例行的祭河仪式已经结束,人头涌动,向四面八方散去。一个小伙子迎上来问好,用的是中文。

这是和蓝妹妹分手后十几天里第一次听到中文,竟然出自一个印度人之口。小伙子说他在附近的一所大学里学了三年汉语。他目光炙烈,真诚无畏,一股青春的纯净扑面而来,让我想起了大学时代在街上拦住老外练口语的青葱岁月。

小伙子问我他的中文程度如何,我言不由衷地说好,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激当年街头老外们对我善意的谎言。风水轮转,现在轮到自己用伟大的母语施舍宽容和善意,说实话,这感觉相当好。

“来印度的中国人不多,大多数是韩国人和日本人,比如那些人。”小伙子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两对青年男女。

那四人打扮确实有点像日本人,但我在嘈杂的人声中仔细听了一下,对小伙子说:

“你错了,他们是中国人。”

“真的吗?不会吧?”他的眼睛夸张地瞪成两个圆圈。

“和你打赌!”

我用确定无疑的语气炫耀着说母语者和学外语者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带着小伙子穿过人群,对着四人用中文高声问了句好。他们齐声应答,果然是同胞,我高兴极了,立刻把印度小伙子甩给他们中的一个,和其他人聊了起来。

这四人都很年轻,书卷气十足,谦和有礼。一个男孩瘦高,另一个长发齐肩,两个女孩说起话来都柔声细气,在和中文小别之后,她们的声音听起来宛若音乐。

大家都没吃晚饭,于是说好去一家他们昨天吃过的饭馆吃饭,据长发男生说,他的肚子是试金石,昨天吃过那家没有拉肚子,因此可以再吃一次。他和我一样,一路走一路中招,淅淅沥沥地走遍印度大地。

餐馆在一个狭窄的小巷子里,黑乎乎的厅堂,黑乎乎的桌子。

落座,对面的女孩笑嘻嘻地问:

“你是搞音乐的吗?”

“啊?为什么?我听过很多人说我做这儿做那儿,但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是做音乐的。”

“你这副样子。。。。。。不是呀?那你是做什么的?”

这样的问题总让我难以回答,因为我有不同的答案。

“如果按工作性质算,是商人吧!”

“嘻嘻!你怎么看都和商人联系不起来。”她笑容依旧。

“这话我倒是听的太多了。你们是干什么的?”

两个男孩原先是做IT的,两个女孩是文员。他们都是大学毕业两三年后从单位辞职出来周游世界的。

在印度旅行至今,我已经对这类人群不再惊奇,唯有对自己的祖国这么快就出现大批注重精神感悟的背包客感到高兴。对精神有所追求永远是一个民族的曙光。

他们都是网友,原来并不相识。两个男孩是单车驴友,和网友组团一起骑车进藏,高个的男孩据说是从山东一路骑车到拉萨;长发男孩是车队队长;两个女孩则是坐飞机进藏。

他们后去了尼泊尔,在尼泊尔的印度大使馆签证时相识,于是结伴游印度。他们的签证只有一个月有效,所以在按照LP的路线日夜兼程地走。

为了旅行方便,其他人都把自行车卖掉,唯有长发男孩一路带着,据说当他长发飘飘地扛着自行车在印度的大街上招摇过市之时,回头率极高。

“你怎么能带着自行车坐火车?”我由衷地不解。

“我把轮子卸下来带着,舍不得把车卖掉,印度人都没见过这么高级的车,很多人都想买。”他说起自己的武器十分自豪。

说着说着,四人陷入自己的话题,比如在某段骑车旅途上某个队员的趣事;某处卖的T恤衫超级便宜等等。可以看出来,他们的旅行很简朴,费用控制得相当好,这是真正的背包客精神。

结帐时,我惊奇地发现,这顿饭竟然是我在印度吃得最便宜的,只花了45卢比,合不到一美金,只是我平常的几分之一,于是有点惭愧。

背包未必等于苦行,苦行也未必有更多的收获,但是,真正的背包客必然心灵朴素,朴素才会淡然,淡然方可走远。

在蜿蜒的丁字口小巷和四人告别,高个男生细心地告诉我如何穿行才能拐出迷宫,他说起话来竟然还带有几分羞涩。

挥挥手,看着他们的背影双双消失在夜色里。

清晨,早早起来整理登山包,把多余之物通通扔掉,包括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孤独星球》和带了一路的凉衣服长绳。退了房,把登山包寄存在客栈,背了相机包再一次来到恒河边。

空气里依然浮着丝丝不安、缕缕凝重,河上水汽迷蒙,舟船孤凋。

河边众生百态:虔诚者埋首祈祷;修行者冥想打坐;百无聊赖者对着茫茫大水发呆,神不守舍。

码头上一长袍之人吹起竹笛,面前一条黢黑的眼镜蛇闻声起舞,灵动坚韧,像是一只跳跃在地上有生命的墨色弹簧。

前几天刚到时,我迷惑于这段恒河奇异的气场,现在,即将告别之际,我终于读懂了它。

这是一条用乳汁孕育出了璀璨文明的生命之河,然而,这更是一条死亡之河,它赋予了有幸一睹芳容的人一个机会,去直面一个渐行渐近的终点;去直视一个不忍接受的必然。

死亡,是自然的一个运行,合乎天道,正因如此,尽管圣城的恒河边终日葬火不断,河上浮尸不绝,可是却毫无妖鬼之气,繁杂中透着平和;淡然里彰显坦荡。

恒河流淌,自在悠长,走在它清晨的迷雾中;跳行在它身边遍布的排泄物里,我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公平—一种生命里最基本的公平。

生活里总有些东西只属于少数人,如高峰的权力、无尽的金钱、秉异的天赋,难得的好运。。。。。。在物质层面,人生来平是句戏言。但是,当最终面对着生命之舟的终点线时,天条昭昭,众生皆等,无人可以漠视;无人可以超然。

这是所有人的游戏,只有一个结局。

面对这个绝对公平的终点,所有人都会裸露出那个带有原罪的欲望—一个溺水人对于一根稻草的欲望。

当雄心散去、当理想消亡,唯独对生的依恋永恒,固若金汤。

我们赤条条、孤零零地面对大限;我们悸惶惶、茫然然地走向湮灭。所有的努力都散尽若梦、所有的奋斗都逝水东流,我们,是挺枪跃马的唐吉珂德,痴心地把自己投入死亡的风车;无望地挑战必败的宿命。

我们从不可知之中来,到不可知之处去,走过永恒里属于我们的那段时光,又在原点找到自己曾经幼小的脚印。

我们浑浑噩噩地上岸,明明白白地下水。

这就是生命里终极的公平,在终点,在瞬间,没入恒河之波,沉入时间之沙。

日升三竿,在一棵参天菩提树荫处坐下,旁边是一群赤膊赤足的少年。

这些年轻的身体,光滑富有弹性,鼓胀着欲望、散发着能量;阵阵欢声飞在阳光里,荡在水面上,一幅图。

虽然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明白他们的对话:他们嘲笑着一个路过嬉皮士的鸡冠金发;垂涎着一个窈窕女郎的颤颤丰臀;打趣着两个貌似中国女孩有点居高临下的讨价还价。。。。。。

一个少年嬉闹着拍着另一个的肩膀对我说:

“他有个美国女朋友,她会来接他去美国。”

说完嘻嘻哈哈,开着粗俗的玩笑。这个“女朋友”在他们的话语里活像是一件战利品,除了价值,再无情感。

如果有人炫耀旅途上的猎艳,殊不知,炫耀之时,自己其实也是别人的标本,犹如挂在非洲猎人简陋茅草墙上的动物头骨,供猎人在年老力衰之时咀嚼往日的虚荣。

时常听到不出门的人向往旅途上的艳遇,其实,这向往多出自对日常羁绊的不满和无奈。旅途,只是提供了一个全新的陌生、激发了高亢的勇气,归根到底,自己总还是自己。在路上,我们看到的并不只是一个新世界,更主要的是自己蒙尘的心。

阳光下的树荫里,弱冠少年们眼睛明亮灵活,透着青春的清纯和良好的天资,但同时,也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厚重,像是积累自岁月、收集自路途,飘着哲人般的从容淡然。

想来这些少年们从小在恒河边长大,天天看着载着尸体的担架穿行在家门口的小巷里;每日听着送别亲人的悲歌萦绕在耳畔,小小年纪就理解了人生苦短,岂能不失赤子之心?

这种厚重和淡然几乎可以在每个印度人中眼中看到,也许,这就是一个民族的力量,是印度千年来素为世界思想之师的源泉。

站起身,和少年们道了别,走到水边,最后再看一眼这条奇异的灵河。

恒河,迷离莫测,静谧平缓,它是跳着毁灭之舞的蓝色湿婆,涤荡着执着、冲刷着呻吟,横扫之处,生灵尽殇。

然而,它又分明是一片生命的羊水,幽秘温暖、汪洋坦荡,滋润之处,万物蓬勃、青春怒放。

物种需要新陈代谢,文明需要峰回路转。生命来过,把思想留下;生命腐去,把位置留给后人,这是一个物种的进化规律,这是一个文明的呼吸节奏。

面对着迷茫的大水,我会心一笑,如同伽叶妙悟了佛祖之拈花。

我们是微观上的生命,文明是宏观上的生命,星河是更宏观的生命,宇宙是终极的生命。万物皆有周期,一切难逃毁损。毁灭是生命之源,万物在毁灭中涅磐,在涅磐中复生,循环往返,生生不息。

死亡,是个体生命的悲哀,却是宏观生命的幸事,我们在微观里寂灭,在宏观中永生。

我对着恒河微躬合十,敬意满怀!

恒河,看着你冲刷朽囊,胸中竟起丘壑;望着你涤荡悲伤,始觉瓜熟蒂落。

你给了我一个高度,让我看透全程;你给了我一种沉静,让我望火参禅。

感悟你,就是感悟死亡;感悟死亡,就是感悟生活;感悟生活,是为了更达观地生活。

见你之前,几许意气激昂;别你之际,却失少年张狂。

此去经年,浮萍一叶谁知;伶仃挽歌,随风吟落残阳。

(十五)泪珠

乘了一列满员的夜班火车离开Varanasi,我拿到的是预留给外国人的最后一张3A卧铺票。

对面的铺位属于一对老嬉皮,女的来自西班牙,环佩长裙,快乐散漫,她叫X,举手投足颇具吉普赛人风范;男的叫I,来自澳大利亚,雪白的络腮胡子浓密蓬勃,后脑上的银发梳成一个冲天辫,身着白色印度半长袍子,松松垮垮的灯笼裤,戴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活像流落风尘的印度版“马克思”,既有几分哲气,又不失仙风道骨。

列车即将启动时,一个瘦高的女郎跌跌撞撞地挤上了车,她拎着一个黑色电脑包,拉着一个航空旅行箱,身着短裙,一双玉腿修长笔直。走了一路,还是首次见到如此打扮的游客。

女郎坐到我旁边,羞涩有礼地微笑,蹦出几个貌似是英文的词,我们面面相觑,无人能懂。

X机灵地用不同的语言试探,突然间,两人同做恍然大悟他乡遇故知惊喜交集状,立刻滔滔不绝。原来,这也是个西班牙女郎。

列车缓缓地启动,看着站台上人们纷纷挥起的手臂,我不舍之情顿起,由于时间关系,行色匆匆,意犹未尽,将来如有机会,定然再造访这神奇的古城。

车行不到五分钟--严格说,不到两分钟,猛听见左边一阵哭声传来,扭头一看,西班牙女郎把头靠在了X的肩膀上,正放声大哭,抽搐哽咽,愈哭愈烈;X一边用手抚摸着女郎的后背,一边给她哼唱一首舒缓的歌曲,好像母亲在安抚一个睡前的婴儿。

都道西班牙人热情洋溢,可是,这二人洋溢起来是如此戏剧化,情绪切换、角色变化竟不带丝毫的过渡和酝酿。

我和“马克思”相视一起耸耸肩,同时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两个字—“女人”。

女人,是男人理性天空里的云彩,云彩的无常使天空变得多彩;云彩的多变使天空无所适从。然而,无常和多变恰是云彩之魅力所在,天空为此追逐不疲,放弃理性而无悔。

放弃理性乃情爱之道,理性面对理性会更加理性,理性面对无常绝对更加无常,无理之后,端的是一片天舒云淡。

和H一样,这也是一段情殇,一个和她相爱四、五年的男人弃她而去,伤心之下,女郎跑来印度Vanarasi一个孤儿院做了一个月义工。由于完全不通英语,寸步难行,她没去过任何其他城市,计划直接回德里飞回西班牙。

夜渐深,我们三人毫无倦意,高谈阔论,旁边一对印度夫妇加入战团,于是,座厢里更加热闹,欢声笑语。

西班牙女郎缩在下铺的角落里,微笑地听着她听不懂的对话,面有倦容。要她把座位放下来睡觉,她摆手连连,目光里流露着眷恋:

“不!不!你们接着聊,我听着就行,千万别打扰了你们。这里的气氛太好了,像个大家庭。”

我把塞在登山包侧面的薄睡袋掏出来扔过去,她盖上,卷缩在角落里睡去,面上犹带着微笑。

这是一个害怕孤独的善良姑娘,流露出来的真诚宛若孩童。世上有一种长不大的孩子,永远对世界抱着美好的企盼,任何坎坷都摧毁不了心性里的纯真,可是,易受伤者往往是孩子,可敬、可赞又时常可怜,因此人间好人多坎,红颜薄命。

清晨,火车到达目的地Agra堡。不知为什么大家一致推举我作领队,于是背起包,告诉三人不要理会纠缠的小贩,讲价的事由我负责。

先要安顿语言不通的女郎,以她那副模样走在印度大街上,明摆着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她乘当晚的夜车去德里。

我背了包走在前面,其他三人背着大包小裹排成纵队跟在后面;我们四人一起对着围上来的掮客们把头摇成波浪鼓状,目不斜视地挤出车站。

在两百米外给女郎找了家客栈,给她指了不远处的古堡,告诉她坐突突去泰姬陵的价钱。我们一起劝说她定要去看看印度的国宝,否则不远万里来一趟印度只为人民服务实在太亏。

女郎万分感谢地和我们告别,目光里闪动着几分纯真,几许无助。

在转盘路口处拦下一辆突突,司机报出40卢比的实价,看来在热门旅游区突突司机们的策略不约而同地由明宰明骗转入暗渡陈仓。

车到客栈聚集区,付款下车,还未等转过身,那突突一溜烟地开走,正在奇怪司机为何不跟着我们,猛想起好像看见“马克思”掏过钱包,于是问他,果然,他说付了钱给司机。

“为什么?我已经给过了,你付了多少?”我不解。

“我付了我们俩人的,共80卢比,不是每人40么?”

“什么?说好是40包车呀?怪不得那司机跑得那么快!难道你们在印度旅行一直都是按人头付车费?”

“马克思”喃喃地连声道歉,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着头,目光里尽是谦卑之色。这副尊荣和他的哲人形象实在不符,他走在大街上,长髯飘飘,气宇轩昂,许多印度人向他鞠躬敬礼,尊称他为“巴巴吉”,意思是修行的圣者。

连看了几家客栈都不甚满意,我立在街头埋头研究从《孤独星球》里撕下的小地图,回头时不见两个老嬉皮,原来他们被人拉进路旁的小店,正作鱼肉,于是拉他们出来,摆出领队的架势告诉他们不要掉队。

看到“马克思”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树种子做成的手链,问他多少钱买的,他说270卢比,我又吃一惊:

“啊?这样的手链在Varanasi开价50卢比我都没买。”

其实,我没买的真正原因是看到了手链的制作过程--那是被一根夹在黢黑的脚趾缝里的线串制而成。

“哎!我真的是不善于理财,经常被宰。”

“马克思”老实巴交地说,雪白的大胡子一抖一抖,又是一脸歉意,像是一个没交作业被老师罚站的小学生。

突然间,他的表情换成果断:

“Felix,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爸爸,你说什么我们做什么,全听你的。”

“对!对!Felix 是爸爸,Hello! 爸爸!”

X欢声附和,双手扬起,足下跳起吉普赛舞蹈。

就这样,我在印度街头莫名其妙地捡到了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120岁的银发小孩。

我作头雁在前面走,我的一双儿女紧紧相随,载歌载舞;银髯飘飘的“儿子”扭着屁股,放声高歌;满面沧桑的“女儿”娇声婉转,舞步曼妙。

旅途上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和放飞的心同行,头雁从两个沉重行囊之间微笑地抬望眼:

红日迢迢、乾坤正朗。

——————————非旅游片与旅游片之间华丽的分界线————————————

我的吉普赛”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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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4 个评论)

回复 老糊涂 2012-11-15 12:45
前半部分看得毛骨悚然
回复 照偏天地 2012-11-15 14:35
那些红红的粉末,不知是什么。。
回复 yuki 2012-11-15 21:29
照偏天地: 那些红红的粉末,不知是什么。。
辣椒吧~~~
回复 yuki 2012-11-15 21:30
老糊涂: 前半部分看得毛骨悚然
那个小老头有点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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